蒙古西征与中国天文学西传(修订版)
“礼乐征伐自天子出”。历法,属于礼乐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一
我国自有史以来,便高度重视天文历算。因此,在已知世界里,凡是对天文历算有所了解的国家和地区,必载于史册。
唐朝时王玄策平五天竺,朝廷进入这里的使臣不断,唐朝对南亚次大陆是十分了解的。
《新唐书·西域传》:
“泥婆罗,直吐蕃之西乐陵川。……重博戏,通推步历术。”
“中天竺……有文字,善步历,学《悉昙章》,妄曰梵天法。书贝多叶以记事。”
泥婆罗,即当今尼泊尔一带的地区;中天竺是与尼泊尔南部相邻的地区。
在《旧唐书》中,有同样的记载。
按中国史书,在广袤的西域,只有泥婆罗、中天竺这两个地区,对天文历算有所知晓。除此之外,大多对天文历算一无所知。
其实,中国深入了解南亚地区,是六朝以后。而早在《史记》、《汉书》、《后汉书》中,便有了对昭武九姓、安息、条支等国家和地区的详细记载。因为自张骞出使西域以来,中国使臣、官兵的双脚,踏遍了这里的山山水水。
但是,在对西亚、中亚地区的记载中,基本不见有关天文历算的记载。
阿拉伯帝国,尤其是阿拔斯王朝(即黑衣大食),统治的核心地区是西亚,兼及中亚,大致相当于波斯的地盘。
《魏书·西域传》:
“波斯国……以六月为岁首,尤重七月七日、十二月一日,其日人重庶以上各相命召,设会作乐,以极欢娱。”
《旧唐书·西域传》:
“波斯国……以六月一日为岁首。”
这是很有趣的记载。中国史书记载的月日,必是依据中国历法;换句话说,波斯不懂天文历算,推行的是中国历法,所不同的,仅是以六月一日为岁首。
《新唐书·西域传》:
“波斯……其先波斯匿王,大月氏别裔”。
波斯的王族,是大月氏的后裔。波斯王国推行中国历法,这就不难理解了。
波斯曾唐朝的属国,其最后的王公贵族,多为唐朝廷官员,并老死于中国。因此,一方面,唐代对波斯有着深入透彻的了解;另一方面,波斯上层社会熟知中国文化者甚多。
随着黑衣大食对西亚中亚地区统治的稳固,波斯知识分子成为了黑衣大食的主要的智慧来源。
二
近日阅读《道里邦国志》(伊本·胡尔达兹比赫著,宋岘译,华文出版社,2017年9月),发现几则资料,颇有意味。
据介绍,该书作者伊本·胡尔达兹比赫,本名艾布·卡西姆,生于825年,卒于912年,即生活于中国唐朝晚期。他是黑衣大食的哈里发(即国王)穆尔台米德的挚友,曾担任杰贝勒省的邮政、情报长官。
值得注意的是,他就是波斯人,而不是阿拉伯人。
艾布·卡西姆的宇宙观,与中国传统几乎完全一致。
《道里邦国志》第1页:
“艾布·卡西姆说,大地像球一样是圆的。地球如蛋黄处在禽蛋的中心一样,位于天体的中心。大气从各方面吸引着地球,使地球固着于天体内。大气也吸引着地球上的生物,但是,地球的吸引力更大些,它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沉重的物体。横贯地球东、西的赤道将地球分成南、北两个半球。像黄道带是天球上最长的圆形线一样,赤道乃是地球上最长的一条圆形线。赤道是地球的长,地球的宽(线)始于南极,终至北极。南极上空有老人星座,北极上空有熊星座。赤道是地球的周长,将等分成360经度……赤道与地球南、北两极的每一极之间,被等分成90个星盘度,纬线是横向的圆。”
读到这些内容,感觉特别熟悉。的确,在中国史籍中,可以轻松找到。
汉朝天文学家张衡在《浑天仪注》中,都说过的。
《晋书·天文上》:
“故丹阳葛洪释之曰:《浑天仪注》云:‘天如鸡子,地如鸡中黄,孤居于天内,天大而地小。天表里有水,天地各乘气而立,载水而行。周天三百六十五度四分度之一,又中分之,则半覆地上,半绕地下,故二十八宿半见半隐,天转如车毂之运也。’”
《后汉书·律历下》李贤注引:
“张衡《浑仪》曰:‘赤道横带浑天之腹,去极九十一度十分之五。黄道斜带其腹,出赤道表里各二十四度。故夏至去极六十七度而强,冬至去极百一十五度亦强也。然则黄道斜截赤道者,则春分、秋分之去极也。今此春分去极九十少,秋分去极九十一少者,就夏历景去极之法以为率也……’”
不难看出,“天如鸡子,地如鸡中黄,孤居于天内,天大而地小。天表里有水,天地各乘气而立,”“地球如蛋黄处在禽蛋的中心一样,位于天体的中心。大气从各方面吸引着地球,使地球固着于天体内”,二者的意思,完全一致。
太阳东西向运行一个回合,形成365.25个昼夜,这一点,他们暂时还不知道。
太阳运行,并不是正东西向的,而是与赤道交叉的一条轨迹,这条轨迹被命名为:黄道。于是,南、北回归线就诞生了。因为中国以“赤道横带浑天之腹,去极九十一度十分之五”计算,所以“黄道斜带其腹,出赤道表里各二十四度。”南、北回归线分别在南纬、北纬的24度线上。也就有了南半球、北半球。
“天大地小,天统地,半覆地上,半周地下”,“天如车轮而转,日月旦从上过,夜从下过”。所以,对地球“又中分之,则半覆地上,半绕地下”,于是,有了上半球、下半球,即当今的东半球、西半球。
三
《道里邦国志》记载的另一天文学“奇迹”,也很“中国化”。
该书第146、147页,称下面的内容,是作者见到的“大地上的奇迹”之一。
“古太白·本·穆斯林( Qutaybah bn Muslim)在名叫拜堪德( Baykand,译者注:位于阿姆河东北岸的中亚古城,又称“商人之城”。又译作甘德。(见珀西·塞克斯《阿富汗史》)即《隋书》提及的毕国)的城中发现了一些巨大(像锅似的)圆形物体,攀着梯子才能登上它们。
上面,是一圆球,智者们在上头描绘着世界的景象,向人们展示出至高无上的安拉,巧妙地将圆球面上的四种要素综合在一起,它们彼此交错,就像图上的热与热、冷与冷混合一样正是存在着这些矛盾,才创造出了这个世界。
安拉多受赞美!
在这个四分之一圆里,一切(事物)都是热的和湿的,他们是空气、血液、春季、小孩子、东方、南风,时间上的一点钟、两点钟、三点钟,肌体内自有的消化力、甜味,月亮、金星等星辰,黄道十二宫中的白羊宫(Haml)、金牛宫( Thawr)、双子宫( Jawza)。
信赖安拉!
在这个四分之一圆里,一切都是热的和干燥的,他们是火、胆汁质、夏天、青年人、南方(Tayman)、微风,时间上的四点钟、五点钟、六点钟,身体中的理智力与野蛮力,苦味,火星、太阳等星辰,黄道十二宫中的巨蟹座、狮子宫、室女宫。
祈求安拉!
在这个四分之一圆里,一切都是冷的和干燥的,他们是土、忧郁质、秋天、成年人、北方(Jarbi)、北风,时间上的七点钟、八点钟、九点钟,抑制力,酸味,土星,黄道十二宫中的天种宫、天蝎宫、人马宫。
向安拉求助!
在这个四分之一圆里,一切(事物)都是冷的和湿的,他们是水、痰、冬天、老人、西方、西风,时间上的十点钟、十一点钟、十二点钟,脉冲力,咸味,木星水星等星辰,黄道十二宫中的摩蝎宫(Jaydi)、南鱼宫、宝瓶宫。”
艾布·卡西姆既然称之为“奇迹”,并且一再惊叹,显然,这是他以前闻所未闻、见所未见的了不起的东西。
这一上面为圆顶的建筑,是中国古代明堂的建筑风格,寓意天圆地方。
据《隋书·安国传》:
“安国,汉时安息国也……国之西百余里有毕国,可千余家。其国无君长,安国统之。大业五年,遣使贡献,后遂绝焉。”
汉朝时,毕国是安息的属地;唐代时,毕国是安国的属地。安国,就是汉朝时与中国关系密切的安息的余部,也是其老巢。唐代时,安国是唐朝的属国。
上面的这图案,通俗说,就是表达了天、地、人的相互关系,是将七曜运行中反映出一年四季、一天十二时辰,与地球的东南西北中、人体五脏六腑的各种对应关系。
大致如下:
1、一年分为四季;
2、一昼夜12时辰;
3、东方,对应春季;生命的少儿阶段;
4、南方,对应夏季;生命的青年阶段;
5、西方,对应冬季;生命的老年阶段;(我国传统是秋季,生命中年阶段);
6、北方,对应秋季;生命的中年阶段;(我国传统是冬季,生命的老年阶段)。
可见,与我国传统大同小异,可以说,是惊人的一致。
有史以来,我国天学、地学、人学便是如此,诸子百家、经史子集无不基于这一理论而成立。
姑举一例,供读者比对。《汉书·天文志》:
“南斗为庙,其北建星。建星者,旗也。……岁星曰东方,春,木;于人五常,仁也;五事,貌也。……荧惑曰南方,夏,火;礼也;视也。礼亏视失,逆夏令,伤火气,罚见荧惑。……太白曰西方,秋,金;义也;言也。义亏言失,逆秋令,伤金气,罚见太白。……辰星曰北方,冬,水,知也;听也。知亏听失,逆冬令,伤水气,罚见辰星。……填星曰中央,季,夏,土;信也;思,心也。仁义礼智以信为主,貌言视听以心为正,故四星皆失,填星乃为之动。”
世界地图,无论怎么变,都是:上北、下南、左东、右西,东西为经、南北为纬,中分南北者为赤道。
四
礼乐征伐自天子出。历法,属于礼乐的重要组成部分。
稍稍了解中国历史文化,我们就会知道:凡是中国皇权所及之处,包括所有的附属国,都必须行朝廷正朔,通俗地说,就必须统一使用由朝廷每年颁布的历法。这是附属国承认朝廷为宗主的象征。否则,便是乱臣贼子。
因此,自古以来,中国周边的附属国,都使用中国历法。
元朝,也是如此。
随着蒙古大军军事上的不断胜利,根据礼乐治国的需要,建立中央天文台、编制代表“正统”的历法,提上了议事日程。
《元史·太宗本纪》:
“五年……敕修孔子庙及浑天仪。”
“七年……中书省臣请契勘《大明历》,从之。”
“八年……三月,复修孔子庙及司天台。”
金国留下的天文台和大批的专业人才,为窝阔台及其后的政权提供了有效的保障。
元朝刚刚征服高丽,便每年定期向高丽颁布新一年的历日。《元史·世祖本纪》:
“(中统)三年春正月……赐高丽国历。……冬十月……又诏赐高丽王禃历。”
“(中统四年)十一月……高丽国王王禃以免置驿、籍民等事,遣其臣韩就奉表来谢,赐中统五年历并蜀锦一,仍命禃入朝。”
“至元元年……十一月……以至元二年历日赐高丽国王王禃。”
这,就是中国周边国家熟悉、了解中国“宇宙观”的主要原因。
回回天文学,诞生于元朝,始于旭烈兀西征,并建立旭烈兀汗国之后。
旭烈兀西征之后,在所征服的大地上,也必须执行由朝廷颁行的历法。
元朝廷鉴于旭烈兀王国、察合台王国等地区主要奉行伊斯兰教,加之中国内地也有大批穆斯林,蒙哥汗下令,在伊朗建立天文台,以便编制符合当地实际的回历。
《史集·旭烈兀汗传》《史集》(【波斯】拉斯特,余大钧译,商务印书馆,1986年11月):
“当时……蒙哥合罕……认为必需在他强盛时代建造一座天文台……旭烈兀汗便下令让他[纳昔刺丁]就在我国[伊朗]建造天文台……在旭烈兀汗登上汗位七年后,在木爱亦答丁·阿儿即、法黑刺丁·篾刺吉、法黑剌丁·阿黑刺提、纳只马丁·答必刺尼·可疾维尼这四位学者的帮助下,伊利汗的天文台建起来了。”
这与《元史·百官志》记载相合:
“回回司天监,秩正四品,掌观象衍历。……世祖在潜邸时,有旨征回回为星学者,札马剌丁等以其艺进,未有官署。至元八年,始置司天台,秩从五品。”
由于元帝国范围内的回历,必须由朝廷颁行,因此,朝廷也建有一支专门的回回天文历法队伍、专门的回回天文台。于是,蒙哥汗在位时(“世祖在潜邸时”),下旨征召回回天文学家,来中国配合建设回回天文台。在“至元八年” 、“旭烈兀汗登上汗位七年后”,朝廷、封国(旭烈兀汗国)的天文台大致同时完工。
也就是说,旭烈兀王国在伊朗的天文台,仅是一个从属于朝廷的地方天文台。
旭烈兀西征前,西亚地区也是有天文台的。那么,那里的天文台、天文学家的水平如何呢?
《元史·耶律楚材传》:
“西域历人奏五月望夜月当蚀,楚材曰:‘否。’卒不蚀。明年十月,(耶律)楚材言月当蚀,西域人曰不蚀,至期果蚀八分。”
耶律楚材是一名儒生,成吉思汗的高级参谋、窝阔台汗的宰相。花剌子模的专业的天文学家,推算月蚀的准确度,竟然远不如耶律楚材。
西域的天文学家水平不高,在《史集》中也有类似的记载。《史集·合赞汗传》:
“(1300年)9月15日星期六[6月4日],王旗停驻于篾刺合。第二天,[合赞汗]前去参观天文台。……他降旨在地的高大拱顶建筑和阿卜瓦卜--必儿附近建造一座预定为某些功效的天文台。他清楚地叙述了这些功效,以致在场的学者们都对他的卓越的论断感到惊讶,因为过去从未做过这样的事。学者们说:‘建造这样的天文台很难。’[合赞汗]教导他们,让他们仔细地着手建造天文台,并按照他的指教建成它。他们[学者们]和所有精巧的建筑师们一致认为,类似这样的天文台,[以往]从来没有人建造和知道过。”
显然,那些“学者们”的天文学水平,还不如合赞汗的水平高。
这是不奇怪的。在《元史》列举的回回天文仪器,无不是中国古代天文仪器的翻版,而且《元史》一一指出了它们的中国名字。详情请阅读《中国,是世界天文学的祖师爷》最后部分。
旭烈兀王国的天文台建设的时间,正是元朝初步完成天文台建设,启动编制新历工程之后。在蒙古帝国范围内,代表其天文学水平的,是汉人天文学家郭守敬。郭守敬以其伟大成就,成为世界天文学史上的一座高峰。而合赞汗作为宗室成员,必然是最早掌握最新最先进的天文学信息的。合赞汗的水平远高于西亚地区的天文学家,当属正常。
就此,在元朝中央天文台,出现了汉、回两支天文学队伍并存的现象。元朝的这一传统,也被明朝延续下来。史书有载,不再赘述。
天文台仅仅是一个负责专业技术的业务机构。《元史·百官志》:
“太史院,秩正二品,掌天文历数之事。”“颁历之政归院,学校之设隶台。”
一切历法的颁布权,归属于朝廷的太史院。
这就是说,无论是旭烈兀王国的天文台,还是朝廷的回回天文台,都是服务于太史院的专业技术部门。
这一系列事实表明,蒙古西征,是中国天文学大规模、体系化的西传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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